任歌行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,也没有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,他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。他抬眼看了一眼宁安和李霑,把手中的东西归拢在一处,道:「我不会。。」
他只说了几句话便急匆匆地要走。李霑喊住他:「哥……」
任歌行道:「我去看看你小杨哥哥。」他顿了顿,没有回头,侧过脸道,「我若不能带他回来,就不回来了,不必寻我。」
李霑登时大恸,任歌行却脚步不停,已经走了。
西海之南,流沙之滨,赤水之后,黑水之前,有大山,名曰崑崙之丘。
苦寒之巅,六月亦有积雪皑皑。天地浩渺,连绵十万大山,火把只有猩红的一点,抬头满天星斗。
任歌行干脆扔掉了火把,凭着自己的夜视能力仗剑而行。他仰了仰头,鼻尖传来一点凛冽的味道,他那样静默地站了站,身边空无一人,他不知道在对谁说:「看,有星星。」
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,疲惫与寒冷让他的头脑转得很慢。他只是本能地以为,这时应该有一个人,和他并肩站在这里。
今天一天一无所获,天已经全黑了,他却不愿回去。他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,夜晚的时间,不能再浪费了。崑崙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他站在那里,拄着剑,像那些崑崙山上的野兽一样,眼里闪着光,咻咻地喘着粗气。
星河寂静,璀璨的星辉映到剑上,凛凛地一闪。
临行前,他挎着从阵前尸体上拔下来的唐刀,宁安扶住车辕,递给他一把长剑。
君子剑,浪客刀。任歌行抬了抬眉。宁安道:「唐刀长于噼砍。任大侠使惯了剑,怕是用不惯长刀的。」
任歌行弹了弹剑锋,一声铮鸣。他道:「多谢。此剑何名?」
宁安道:「尚且无名。」
任歌行嗯了一声:「那就叫无名算了。」
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剑刃,低垂着眉眼,猝然问道:「霍枫桥死的时候,你什么感觉。」
宁安怔忡在原地,扶着车辕的手松开了。
他没有回答。半晌,轻声道:「我是他的人,我在一天,都不会让他白死。」
任歌行点了点头。两人的目光当空碰撞,又迅速滑开了。
杨晏初一路上一直昏昏沉沉,不分白天黑夜,清醒的时间很少。脸上一点血色都无,面容却极安和,被任歌行层层叠叠包裹得像个暖唿唿的小糰子,圆圆地窝在那里睡觉。任歌行每隔一个时辰,就要伸手摸摸他的脉搏,微弱而缓慢的一点,像将熄未熄的烛火,让人担惊受怕地欢喜着。摸完了亲一亲他,冰凉的唇冰凉的脸,有什么办法能让它们重新暖起来……让他做什么都行。
杨晏初脖子上繫着一个平安符,小小的,刻得很精緻,是任歌行求的。他从前向来不信什么鬼神,如今开始求告神佛。当时抢命一样地赶路,一切从简,老和尚认得这个四海漂泊的游侠,慈眉善目地念一声佛号,说心诚则灵。
于是深深地一个头磕下去,他蜷缩起嵴背,向殿内的满天神佛屈膝跪拜,五体投地,虔诚而卑微地祈求一个平安。
菩萨始终低眉。
给杨晏初带上平安符的那一晚,任歌行在短暂的休息中罕见地做了个梦。依然是往日光景,杨晏初挤着他的脸,点着他的额头训他:「你给我好好睡觉。」
任歌行激灵一下醒过来,恍惚而惊喜,转脸却看杨晏初依然在昏睡,脉搏一下,一下。
他看着他,笑起来。
小东西。
崑崙山上的风雪打得人睁不开眼睛。任歌行向前走了几步,听见山上除了他以外的,警惕的咻咻喘息。
那是几匹狼。从薄暮开始就跟着他了。蹑手蹑脚,低垂着尾巴,跟着他翻过几座山脉,几个断崖,看着他踩上铺着厚厚一层积雪的裂谷,只身吊在裂谷边缘,再徒手一点点险象环生地爬上来,看着他一无所获地在山间雪间九死一生地跋涉,直到天完全黑下来,它们渐渐形成包抄之势,任歌行一回头,幽幽几抹乍起乍落的绿光。
它们还在打量。任歌行转过身,嘆了口气,与它们无声对峙。
「几位大哥,」任歌行开口,嗓子里像被灌了刀子,「我在庙里求了符的,别逼我杀生。」
狼群已经伏低身子,安静而剑拔弩张地做出攻击的动作,任歌行拔出剑鞘,剑与鞘相击,冷铁在寒风中发出刺耳的怒鸣,狼群稍稍退却,见他没甚动作,顾自走了,又重新包抄上来,绕到他背面,突然人立而起——
狼血四溅。雪地上腾起一片血雾。
任歌行藉助腰背的力量暴起转身,抽剑枭首。
狼群一跃而起。任歌行横刀侧肘,慢慢转头,听见麻木冰凉的颈骨发出喀拉喀拉的脆响,心里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,塌了。
「虽恨极痛极,自有苍生黔首,万望任大侠记住,有所为有所不为。」
「你难道不知道任大哥的为人?」
「我在一天,都不会让他白死。」
「以后你路过的每个村……都可以看作是我开的店。」
「我特别……特别特别捨不得你。」
凭什么,凭什么,凭什么!!!
所有的脸一瞬间都浮现在眼前。
任歌行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。当眼前的血雾终于散去,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地狼尸中,遍地残肢断头,血珠从剑上迅速地滑落下去,落在雪地上,几乎是漆黑的一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