耶莎脚步不停地走在前方,她的身后,有两个穿着斗篷的漆黑家伙如影随形。
看着脚下干净的石板路,此刻,她的心情说不出的沉重:每天清早,这条路通往‘乐园’的路,都会由‘家长’带领着弟弟妹妹将其打扫干净。
是的,对于其他人来说,这里可能是集中了所有肮脏和污秽的巢穴,在这里生活的孩子,也都是小偷,骗子,以及未来的强盗、杀人犯,但是对于他们这些没有家,也被所谓的亲人抛弃的孤儿来说,这里就是他们的‘乐园’,这里有着他们的‘父母’,有许许多多‘兄弟姐妹’,有快乐和来之不易的笑声。
每次,当耶莎走在这条路上,总会有无数小不点拖着比他们还要小的小不点,笑着,怪叫着,扑向自己,向她絮絮叨叨地说着,谁又和谁吵架了,结果被大哥哥教训了一顿,哪个‘哥哥姐姐’又送了东西回来,结果某个以为是吃的笨蛋差点被噎死。
这些零零碎碎的,鸡毛蒜皮的小事,在孩子的口中,就像是世界毁灭了一般重大,被他们用前言不搭后语,甚至因为用词太过古怪而根本听不懂的语言,你一句我一句,争先抢后的说出口。
这样嘈嘈杂杂的话落在耳朵里,其实耶莎什么都听不明白,但是她会挂着耐心又认真的笑容,听着弟弟妹妹们说话,然后摸着他们的头,夸奖着他们的懂事,就和十年前,当时的哥哥姐姐们是怎么对她的一样。
但是今天不同,那些可爱的,会对她露出笑容的小家伙们,躲在了高大的墙体之后,探出半边小脑袋,警惕又畏惧地看着自己。
而引起这一切的元凶,此刻正大大方方地跟在她的身后,对于从石板路两侧投向他们的无数道视线,仿佛毫无觉察的样子。
可即使对方表现出如此大咧咧的模样,耶莎却不敢因此小觑这两个家伙。
一路上,她不知道多少次想要试着甩掉两人,却总是每每在下一个拐口,就看到穿着斗篷,一高一矮的身影,静静地立在那里。
几次下来,耶莎就知道这样见不到任何效果,还可能会引起两人怒火的举动,绝对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,她便只能老老实实地领着这两个可怕的家伙往贫民窟来。
『就算我不带他们来,也会有别人带他们来。』
将乌罗斯大叔和两人的对话,以及他们是怎么对待乌罗斯大叔的过程,从头听到尾,也看到尾的耶莎,自然知道,这两个家伙早就清楚他们这些孤儿和‘黄昏之民’之间有联系,不然,这两人也不会前脚问歌斯特的孤儿都住在哪里,后脚就逼问乌罗斯大叔‘黄昏之民’的线索。
要知道,在整个卡亚西王国,很多人甚至连‘黄昏之民’代表着什么都不知道,更别说知道对方居然会和歌斯特的一群孤儿有着不浅的联系。
事实上,就算是贫民窟的孤儿,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‘黄昏之民’的存在,只有一部分‘家长’才有这个资格。
耶莎能知道,也是因为她在被乌罗斯大叔收养以前,曾经被当做过下一任‘家长’的人选。
所以一路上,耶莎都在用这句话说服自己。
『就算我不带他们来,也会有别人带他们来。』
然而,当她走上这条路,看到那些小家伙们警惕的,满怀敌意的目光,有一种叫做‘后悔’的情绪在心头蔓延。
耶莎知道,当她带着这两个怎么看都不可能和贫民窟有任何联系的,绝对不怀好意的两个怪人出现的时候,自己就绝对不会再被‘乐园’接纳,绝对不会再被当做是‘乐园’的一份子,然而这种念头,由想象变为现实的那刻,却仍旧是那么让人无法接受,那么的令人痛苦。
『但是,乌罗斯大叔的性命,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!』
被这样的想法坚定了信念,耶莎咬紧了唇,然后加快了脚步,将那些令她觉得受伤的目光抛在身后:既然已经做了,后悔也晚了。
安比里奥和卢西弗自然感受不到两人身前正在领路的少女,内心产生了多少想法和感慨,他们对视了一眼,对于从进到这个废墟以来,一直投驻在两人身上的视线,皆有所感应。
只是想也知道,这些视线的主人,不过都是些还不到安比里奥大腿高的孩子,几乎没什么威胁性,放在卢西弗面前,也是一刀一个(?)的炮灰级角色,所以,虽然一直被人监视和警惕着极为不舒服,两人都没做什么反应。
他们是来找‘黄昏之民’的,不是来找麻烦的,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旅馆大叔嘴巴太硬,卢西弗也不想动用一些非常手段,这会让他联想到一些以前的事,然后心情会变得很糟糕,破坏欲和暴虐的情绪会变得无法控制,这种感觉并不好。
自从恢复了记忆,因为得知了‘卢西弗’的存在,他决定让‘赫莱尔’永远沉睡下去,只是当那些不好的事,不好的情绪被激起,‘赫莱尔’总是不由自主地抢回了这具身体的主权,仿佛是下意识地让‘卢西弗’只保留着那些愉快美好的回忆。
但是,如果可以的话,‘赫莱尔’根本就不愿意出现,那些过往太过沉重,沉重到他也只想永远安静地在这具身体里长眠下去。
想来是三人的‘闯入’,被那些监视着他们的小眼睛通报给了这里的‘负责人’,很快,就有一个明显年纪大上许多,被两个小不点簇拥着的少年,站在了三人往前进的必经之路上。
身姿挺拔,少年有着清秀干净的脸,剪得利落的短发,身上的衣服很旧,却洗得干净,穿在那纤细却并不过分消瘦的身体上,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这贫民窟一样,虽然破败,却并不脏乱,浑身有一种由时光和苦难打磨后所散发出的浅浅莹光。
只是那一双颜色不一样的眼睛,在看向人时,因为视线角度的诡异而透露出的几分诡谲,为这名再普通不过的少年,添上了几分道不清的不协调,甚至是些许妖艳和神秘,由此,他便不再那么的普通。
“耶莎。”
少年的目光,从安比里奥和卢西弗这对一高一矮的诡异组合,转向了为两人领路的少女身上。
这一转动,两只眼睛之间视线的不协调,便油然而生了一种诡异感。
这种诡异感的产生,是源自少年天生的缺憾,也是直接导致他被父母遗弃的原因:少年天生就有一只眼睛是看不见的东西。
若是普通的人家,便是有一只眼睛看不到,那也没什么,毕竟只要有一只眼睛能看得到东西,那对日常生活便不会有太大影响。
然而,尽管如此,少年还是被抛弃了,因为他并没有那么‘好运’地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。
少年的父母,源自一个虽然不算特别有钱,却极好面子和极为自矜的老式贵族家庭,而少年的出生,则让这个家庭的家主和主母自觉丢尽了脸面。
于是,这个原本坚持要和故土共存亡的,歌斯特的最后一位老式贵族家庭,在抛弃了刚出生没几天的少年后,火速搬离了歌斯特。
虽然少年也是一名孤儿,但是他那极为出色的样貌,还有一身遗传自父母的,卓尔不同的气质,让少年从小就和其他孤儿有着明显的不同。
这种不同,为少年在孩提时,引来了许多同样身为孤儿的同伴以及‘家长’的关注。
这种关注,既有好处,也有坏处。
好处就是,有‘哥哥姐姐’送来东西的时候,从来没有人会忘记少年的存在。
要知道,贫民窟最热闹的时候,同时生活着上百个年纪从刚出生到十五岁不等的孩子。
人数多,就意味着总有那么些孩子无法得到足够的关注,无法得到足够关注的下场,就代表他们可能不能及时得到玩具、食物、衣服、干净的水,甚至是药品。
别看可能只是晚一步,有时候,便是生和死的差距。
对于生活在贫民窟的孩子而言,这点是比任何事情都应该要提前注意并且深刻认识到的重点——这些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孤儿,不仅是同伴,是家人,也是竞争者。
所有人都在争抢有限的空间,有限的资源,有限的关爱,不仅是来自不知身在何处的哥哥姐姐们的关爱,也包括一直照顾着所有人的‘大家长’的关爱。
少年生活在贫民窟中的时候,‘乐园’的人数并没有达到最高峰,可最多的时候,也同时有七十个无家可归、无处可去的孩子,和少年一起在这片废墟上生活着。
因为少年的‘与众不同’,在他孩提年代,贫民窟前后两任‘家长’,都对他抱有足够的关注度和疼爱,所以少年从来不需要和别人争抢资源——‘家长’都会为少年提前准备好他的那一份。
但是,与之相对的,这种明显对其他孩子不公正的,有所偏颇的关心,自然也会引来其他同样年纪的孩子的嫉妒。
——不要以为大家都是孤儿,就能学会什么和谐友爱,团结共处。
虽然,在大部分情况下,贫民窟的孩子都能一致对外,但是孩子和孩子之间的相互较量,攀比,小团体,以及所谓的‘派系’从来都不曾停歇过,俨然就是一个小社会的缩影,更不要提‘嫉妒’这种可以被称为人类原罪之一的情绪,更是每一次孤立、针对、排挤事件的‘幕后黑手’。
于是,这种人前受宠,人后受欺负的两极化待遇,让少年的性格与他清秀干净的外表相比,发生了明显的不可逆转的扭曲......
“耶莎,你带来的这两位,应该不是‘乐园’的客人吧?”
少年向着三人走了几步,那轻松的步伐,浅浅的笑容,却给人以说不出的压力。
“维德尔,在这件事上,你需要听我解释。”
耶莎急急地向被称为维德尔的少年靠近。
“唔。”
伴随着沉闷的,打击肉体的动静,耶莎弯着腰,倒了下去,抱着腹部在地上佝偻成了一团虾米。
少年收回紧握成拳的头,面上干净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动,又是利落的一脚,将耶莎蜷曲的身子踢开了老远,才若无其事地朝着安比里奥和卢西弗开口。
“不知道两位贵客到这样破烂的贫民窟来是有什么事?”
慢条斯理的语气,礼貌谦逊的神情,还有那张带着浅浅笑容的清秀面庞,让人完全无法将刚才毫不留情且毫不犹豫,集精准、快速及狠辣于一体的暴力举动,和少年联系在一起,就好像发生在安比里奥和卢西弗眼前的一切,都是两人的错觉一般。
矮小的身影率先摘下了覆住了自己大半面容的兜帽,露出一张和少年相比丝毫不逊色的面容,还有脸上那和少年相似极了的笑容。
自从进入大公府邸生活以后,有了充足的营养供应,加上足够的锻炼和健康的生活作息,原本消瘦到仿佛只有骨头架子的卢西弗,终于开始了普通孩子该有的正常发育,只是半年的时间,他的个子就稳稳往上窜了一头。
不过因为劳伦斯一直都有留心卢西弗的穿着,从来不让不合身的衣服出现在卢西弗的屋子里,所以米歇尔也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长得高了,毕竟米歇尔自己就很高,加上大部分时间还坐在轮椅上,对于高矮的感知,也就变得并不那么敏锐。
此刻,当卢西弗和大他不少年纪的少年对峙的时候,在身高差距并不大的两人之间,居然有种不分伯仲的气势。
卢西弗目光微动,他从眼前这个少年身上,闻到了某种‘同类’的味道。
——不过,即使是同类,那又如何?
同样清秀的容貌和相仿佛的表情,让他和少年看起来就如同兄弟一般相似,只是,大约这种相似,只能让这两个少年更为憎恨彼此,就如同他们是如何憎恨着自己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