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么,为什么当初,自己在发现了‘卢西弗’的不自然后,居然会选择沉默呢?
劳伦斯也是一个孤儿,在几乎是刚懂事的时候,就被前一任管家捡了回来。
从此,他被当做了对方的接班人,每天都在拼命学习各种知识,包括上流贵族圈中的各种礼仪和规矩,包括如何使用他的天赋魔法,也包括如何用一些不太正常的手段去清理府邸周围附近徘徊不去的‘渣滓’。
如何成为一言一行都绝对不会令主人蒙羞,一名足够优秀的管家,是他不长的童年期中,唯一需要关心的事。
也许,在那些为了温饱而努力求生的同伴看来,他绝对是幸运的,不仅不用担心生活的窘迫,还能穿上漂亮精致的衣服,以及获得学习各种各样知识的机会。
最重要的是,能和那位传说中的大人,如此近距离的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。
可他们却不知道,自己同样失去了很多:亲情、友情、爱情,这些会影响判断的感情都必须放弃,他唯一被允许拥有的,就只有忠诚,对主人的忠诚。
甚至连普通人能拥有的,最廉价的快乐,在他身上,也必须是因为主人的快乐而感到快乐。
他就像一件工具,只因为主人的存在,才有价值和意义的工具,当然他自己,其实也并不排斥这一点。
成为孤儿以后,为了活下去,连尊严都可以放弃,更不要说成为一件华丽精致的工具,而且主人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件工具来对待。
那位沉默寡言,却比任何人都要心思细腻的大人,是他值得为其奉献所有的对象,自己的忠诚,从未改变。
只是,自从主人离开之后,他也变得懈怠起来,尤其是在卢西弗出现以后,他慢慢开始觉醒了自己身为人的‘情感’。
而觉醒了情感的‘工具’,自然已经不能再称其为完美。
『这么看来,于管家一职,自己不仅称不上优秀,甚至连身为一名合格的管家应当尽的责任和义务,都已经被自己抛弃了。』
劳伦斯情绪有些低落,曾经的他,以能成为一名足以不辱主人高贵地位和身份的优秀管家为荣。
可如今自己这样的改变,究竟是好,还是坏呢?
在凝滞的寂静中,两人没有交流,也没有稍稍地动一动,仿佛这样做,就可以将这场无言的对峙,持续到地久天长。
突兀地,劳伦斯笑了,有些无可奈何,又有些认命。
『自己到底在和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呢?』
“你就当做,是一个叫做卢西弗的孩子这样拜托了他的劳伦斯爷爷。”
“希望劳伦斯爷爷能给他的朋友,他的亲人,他唯一的兄弟,一次可以重来,可以光明正大站在太阳下,可以拥有幸福的机会。”
因为这番话,赫莱尔陷入了沉默:‘卢西弗’,是和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,截然不同的一段人生。
半年左右的时间,没有阴暗,没有痛苦,没有惶恐和失去的不安,只有平静,满足,小小的,却真实的快乐。
就如同当初被那个小女孩带回家,在看到他们一家四口温馨又平静的生活,分享着彼此之间小小的惊喜和点点滴滴的快乐,从胸口一点点涌起的莫名情绪,又酸又涩,仿佛是能侵蚀着内脏和理智的毒液,是恨不得破坏一切的疯狂。
——这种叫做‘嫉妒’的感情,因为‘卢西弗’的存在,他又一次感受到了。
“那么你呢?”
劳伦斯的声音,拉回了赫莱尔分散的注意力。
“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,你还称那位大人为主人。”
手指无意识地捏紧,却感受到了一股阻力。
赫莱尔不用低头也知道,那股阻力,是来自一个比他的手掌还要大一些的水晶盒子。
‘一个小玩意儿而已,想要就直接说,就算给你了,难不成你还能自己和自己玩么?’
‘收好了,以后我想玩的时候,便问你要,你若是弄丢了,我就要狠狠地罚你。’
那个人总是这样,经常板着一张脸,想要装出很严肃的模样,但是很快就会露出,比自己这个孩子,还要更天真单纯的一面。
那么懒,又贪吃,每每看到自己和安比里奥的餐点,脸上装作一点都不关心的样子,其实连眼睛都要粘在上面了。
还一直逃避着自己的感情,有时候安比里奥只是走开一会儿,他就会心神不宁,可等对方一出现,又故意摆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态度。
如果不是亲眼所见,谁会相信私底下的大公,那位‘守护国家的圣剑’阁下,平日里居然是这样的性格?
“为什么还要称呼他为主人……”
赫莱尔将水晶盒贴在胸口,一丝微微的凉意透过衣服钻进了胸口。
“因为卢西弗向你请求的东西,那位大人从一开始,就都给我了……”
“即使这个人,还在不久之前,用匕首捅了他一刀。”
阴暗的地牢,隔着冰冷的护栏,却宛如两个世界:里面,遍布着恶臭、血腥、污浊,不过一步之远,就有光芒、未来和希望。
赫莱尔知道那时的自己有多恶心,多恐怖,甚至来送饭的士兵,有些胆小的,连看他一眼都做不到,于是掩着鼻子站在地牢门外,放下餐盘,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等到第二天,那些已经凉透了的饭菜,就会被原模原样地端走——在明知道靠着他那被铁链束缚的手脚,这点距离远够不到放着饭菜的餐盘,而且为了怕自己咬舌自尽,甚至连下巴都已经被他们卸了,根本无法靠自己进食,他们却依旧每天都这么做。
而且为了保证自己不被酷刑和饥饿折磨死,在用刑以后,他们总会请来魔法师为自己治愈身上最严重的伤口,强留下他的一条命。
后悔嘛?
不,那个时候的自己,终于什么都不用再去想了。
疼痛,也只是身体下意识地反应。
也许,在外人眼里看来,那段时间的他,应该是痛苦不堪的,是生不如死的。
可事实上,除了疼痛和饥饿,他的心灵,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。
不用为了第二天会有什么新的折磨而迷茫,不用因为牵挂哥哥的生死而惶惶,不用思考怎样复仇而愤怒和痛苦。
『因为在那个人开口以前,他们不会让他死。』
疼痛和饥饿,都是从小到大陪伴着自己的感觉,身体已经能从习惯而变得渐渐麻木起来。
只有自己才明白,当身体因为痛苦而下意识地颤抖、呻吟的同时,当那些士兵在嘲笑、谩骂他的时候,却看不到他的眼里没有痛苦和屈辱,他的灵魂蜗居在身体的一个角落,平静地等待着这一切的结束。
......是的,只有平静,他追求的,就是平静。
幸福、快乐,离他太远,太远,即使连一时半刻的平静,对以前的他来说,都太过奢侈。
可是如今,没有了自由行动的能力,他什么都做不了,也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去做,什么都不去想。
就这样,安静地被折磨,安静地忍饥挨饿,安静地等待死亡。
他一度以为这样的结局,对自己来说,就已经足够圆满了,直到那一天,那个和这个阴暗的,充斥着恶臭和血腥的地方,格格不入的身影,坐在了平日里,应当放着他的餐盘的地方。
『是啊,那样的大人物,怎么可能就因为那简单的一刀,就被自己杀掉呢?』
那一刻,赫莱尔的心里,说不上是绝望,也称不得是轻松,只是恍恍然知道了一个早就有了预料的结果,然后平静地接受,仅此而已。
可对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?是来看看他如今凄惨的模样,然后宣布什么时候是他的死期?
『这种近似泄愤的举动,可真不像一位拥有‘守护国家的圣剑’如此响亮名号的人物,能做得出来的事啊。』
汹涌的情绪如海潮一般,从蔚蓝色的海底涌起,可还未来得及到达海面,就已经平息了下去。
这一切,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,没有任何意义。
‘如果你忌惮他的天赋被人利用,那么,洗掉记忆,治好身体,再送到我府上来,以后由我亲自看管他。’
赫莱尔所有强装的镇定,在这一刻沸腾了。
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!』
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!』
『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是谁!』
『你是白痴嘛?是愚蠢到听不懂人话的食人魔嘛!』
『杀了我,杀了我!』
他想要挣扎,想要说话,但是饿了十几天,又几乎被放干了体内的大部分血液,加上下巴已经被卸,所有此刻他想做的举动,却统统办不到。
最终,努力了半天,从这副破烂不堪的身体,有了唯一一个做出了反应的地方,却是从眼睛里,不断地滚落着什么,滚烫的,又冰凉的。
『真是......没用啊......』
那是在唯一会保护他的哥哥离开这个世界后,那颗被痛苦和复仇的怒火浇灌,已经冷硬如石头一般的心,第一次被触动。
“这样愚蠢的家伙,真让人无法相信,居然能处于那样的高位……他怎么会是大公阁下呢,怎么可能呢……”
劳伦斯默然:的确,这位大人并不是自己的主人,他只是一抹不知道从何处被召唤来此,不管从任何一方面看,都平凡普通到了极点的灵魂。
所以自己主人太过特殊和高贵的地位身份,让这位大人苦恼困惑了许久。
即使是以劳伦斯如今的目光看来,这位取代了自己主人的大人,他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,也都显得那么差强人意。
有很多东西,是不管你怎么努力,努力多久,都一辈子只能仰望的存在,那是普通人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一切。
尽管如此,他也在努力维持着主人离去后的荣耀,维持着世人眼中‘大公’的形象。
即使有些事,他做得不够完美,即使很多时候,对方那拙劣的掩饰和演技,破绽百出到令自己都快看不下去的地步,但是他还是坚持下来了。
因为对方的努力,在自己的主人彻底‘消失’之后,劳伦斯才没有离开:他效忠的,从来都只有那一位的存在。
这点,从劳伦斯从未对如今的大公阁下唤过一声‘主人’,就可以分辨得出来。
他会留下来,只是因为愿意回报对方在过去一段时间的努力,同时,也是他想替自己的主人守着这座府邸,仅仅如此罢了。
也许,可能还有一点点担心吧......
毕竟这位大人不比自己的主人,时常会做出一些,令劳伦斯觉得对方实在是不怎么靠谱的举动。
想到那位‘不怎么靠谱’的存在,劳伦斯也有点无可奈何:对方最不靠谱的表现,就在于他好像总能撞见各种各样的意外,在最后,却都能化险为夷。
可最诡异的是,在一切结束后,他本人却似乎总是毫无所觉这点。
这也是此刻,虽然劳伦斯同样十分担心,他却并没有表现得像卢西弗那样,露出一副几乎快要失去判断力的神态的主要原因。
『这种古怪的情况,应该用运势,还是用体质来总结呢......』
『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幸运,还是某一种更深刻的不幸。』
劳伦斯叹了口气:可不管自己是不是坚信对方最后一定能安全地回来,这都不该成为他们不去努力的理由。
“光靠迪瑟斯和安比里奥他们去努力可不行啊。”
“那位,毕竟还是你亲口承认的主人。”
“不是么?”
赫莱尔捏紧了手中的水晶盒,又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头。
那次,是主人把他从阴暗的地牢里带了出来,让自己忘却了一切,可以毫无负担地去迎接和曾经经历过的完全不同,一种名为‘卢西弗’的新人生。
如果,这是那位大人亲手为自己制造的一个美丽梦境,他只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清醒。
若是谁要破坏这一切......
『那么,杀一个人,和杀两个人,根本没有区别,不是么?』
“走吧,我要去迎接主人回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