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平线的一段,一个黑点出现在尽头,以一种缓慢的,微乎其微的速度,在众人眼中一点点放大。
迷雾草原非常辽阔,辽阔到米歇尔抬起手指搁在眼前一米处,都能把帝国的城墙挡个严实。
如此换算下来,即使众人眼中,那个黑点变大的速度极慢,但事实上,对方却是以超高速,向着王国冲来。
就在那个黑点在视线中长出了手脚,或者说触手,令人勉强能看出个大概形状的时候,杰术突然面色惨白,颤抖着唇,连牙齿都扣扣哒哒响了起来。
“那是,是,罗森,罗森。”
『罗森?听起来不像是种族名的,反倒像是人名啊?』
米歇尔因杰术的反应有些诧异,再对着那个叫做‘罗森’的怪物仔细看去。
此时,那个黑点已经到达了,即使他用肉眼能看出对方具体外貌的距离了。
那是一条巨大的,腐绿色的肉虫,头部长着椭圆形的赤红色肉洞,两旁各长一只倒钩形颚牙。
肉虫身体两侧遍布地刺一样的黑色三角形突起,六只同样覆盖着腐绿色皮肤的粗长触手,不规则的长在身体表面,末端或露尖刺,或带吸盘,或滴脓液。
此刻,那条仿佛只有手指大小的绿色肉虫,正挥舞着触手,扭动着肥胖的身躯,其所过之处的草皮和泥土都被翻到了半空——它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王国而来。
“一只罗森,一分钟就可以杀死上千不会魔法的士兵。”
杰术已经低下了脑袋,身子抖得像是筛子,再也不敢去看那个腐绿色的东西,噩梦一般的记忆再度被唤醒。
他是迪瑟斯安排跟随大公阁下的这一行人中,唯一一个曾经参加过两年前圣战的人。
不是人在阿托曼就算是参加过,杰夫曾直面过王国和帝国火拼的战场,他也是当年被大公阁下救下的士兵之一。
常年和帝国军的交锋,帝国内大部分物种特性,王国都有些许记载,这些都是拿命去换来的宝贵资料。
而在那场交锋中,王国虽然牺牲很大,但是他们也从来没有忘记收集对方的资料。
这一切,都是为了以后,和在帝国的交锋中,王国的牺牲更少,赢面更大。
而圣战中,罗森是所有士兵最不愿意面对的物种。
因为那身腐绿色的皮肤,导致对方有着极强的法系及物理抗性,大部分常见的魔法系别,几乎无法对罗森造成任何伤害,顶多只能起到拖延或者骚扰的行为。
罗森唯一的弱点,就在它头顶的红色肉洞内部,只有对那里造成致命伤害,才可以完全阻止罗森破坏性的攻击——罗森企图将一位断了半截身子的士兵吃下去的时候,尚有几分神智的士兵在罗森头部内侧发动了火系魔法,才勉强和罗森同归于尽。
而那个时候,五只罗森已经几乎横扫了半边战场。
之后又有四位士兵企图和其余四只罗森同归于尽,可即使如此,仍有三只头部受到重创的罗森,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。
如果不是天色渐晚,帝国不得不赶在草原起雾前回到城墙内部,阿托曼根本等不到圣剑阁下的到来就会城破!
从杰术口中,米歇尔可以知道这种肉虫的战斗力简直爆表,但是他现在更为对方这令人作呕的外观感到恶心。
‘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’这句话先不说,这特么谁愿意跟这种怪物一起生活,要了亲命了。
原本提心吊胆的诺瓦,在看到对方派出的是罗森的时候,不知道为何,反而松了口气。
罗森在他们所知的帝国种类中,也属于防御性、攻击性都极高的种族,但是,非常蠢,几乎没有什么智力可言,而且很馋,至于它们喜欢吃什么......战场上还能有什么让它们吃的?
“大公阁下,一会儿罗森接近后,由巴夫他们吸引注意,我到它的头部释放魔法,就可以把对方杀掉。”
诺瓦向米歇尔行了一礼,立刻说出出现在他脑海里的策略。
杰夫看了诺瓦一眼,嚅嗫着,不敢说话。
他自然是知道诺瓦准备做什么:头部?在罗森脑袋按上三十个魔法师,用不同系别的魔法,连续轰上几天几天,都不一定能磨掉人家一丝皮。
想要造成真实伤害,不从口器进入罗森内部,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。
但是......
米歇尔没有立刻应下诺瓦的话,他现在甚至已经能清楚看到罗森头上血红色的肉洞里,生的密密麻麻,泛着绿光和粘液的尖刺。
他记得那天悬浮在空中的时候,粗粗看了一眼战场,并没有看到这种......恶心的虫子,但是能让昨天面不改色的杰术,如今害怕得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,想必这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决对手。
但诺瓦一脸信誓旦旦的模样,显然他是有了百分百的把握一定能赢。
如此厉害的对方,但是一定能赢?怕是不能全身而退吧......
但是如果不让诺瓦上,难道要让身后这些人跟着他们一起陪葬么......
昨天,米歇尔选择为了阿托曼的城民,舍弃了他们的性命,这是一笔以少换多的买卖,并不亏。
如今,他也会选择用诺瓦的命,来换他们这些人的命,因为这还是一笔以少换多的买卖,并不亏......如果不是自己还活着的话。
他能说得过自己的理智,但是说不服自己的良心。
“你是要进入它的头部内侧?”
诺瓦一愣。
不知道为何,他下意识没有说清楚,自己杀死罗森准备使用什么方法,却也不认为大公阁下会拒绝他的提议。毕竟即使说清楚,以一人之命,换此次危机平安,实在划算不过的了。
可这会儿大公阁下的问题......
“是,罗森唯一弱点就在口器内侧,在那里使用攻击力最高的火系魔法或者雷系魔法,就可以对罗森造成致死性的伤害。”
口器内侧?
米歇尔强忍着恶心,又看了眼那个时不时冒出绿紫色雾气的赤红色肉洞,和里面密集的尖刺。
此时,罗森已经距离阿托曼的城墙已经越来越近了。
诺瓦不由得急了,刚准备再次开口,请求大公阁下下令,谁知对方却转头,对着城墙上,还有城墙下的所有魔法师喊道。
“所有人,牵制住罗森,在诺瓦进入罗森头部内侧的时候,不允许它把嘴闭上!”
“把你们会的所有辅助魔法,全部叠加在诺瓦身上!”
“去把备用盔甲找一套来!”
“再去找长枪来,越长越好,越多越好!”
所有人立刻被米歇尔使唤地团团转,包括安比里奥都被米歇尔使唤着去找长枪了。
就在众人忙乱的时候,一个拖着麻布口袋的瘦弱身影,随着一道莹蓝色的光芒,在城墙附近一闪即逝。
最擅长辅助魔法的杰夫,此刻一边流着冷汗,一边马不停蹄地为诺瓦施展着辅助魔法。
莹蓝色的光芒不断出现在诺瓦脚下,一道还未暗去,另一道又亮起。
诺瓦看着米歇尔,一时表情呆滞,都没明白过来大公阁下到底什么意思。
米歇尔看着诺瓦,他不准备解释什么,就跟对方也没大义凛然地说,自己准备为了所有人去送死一样,只是面无表情地说着。
“去吧,我们不会看着你死的。”
只是一句话,却让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红了眼眶。
诺瓦从没觉得,为了国家、为了百姓牺牲生命,应当被赋予荣耀。
这是理所应当的事,是每个人,每个心里还有家,还愿意让自己所识之人过着平静安稳日子的男人,都应该毫不犹豫去做的事。
但是米歇尔的言语,却让诺瓦感受到一种激荡的心情——此时,他眼前之人,就是可以以生死相托,令自己无惧没有退路的战友、同袍。
这里是常年囤驻重兵的阿托曼,又是直面帝国军攻击的第一前线,即使有一年的人手空虚,武装配备都尚算完整,不消片刻,米歇尔吩咐的东西都找齐了。
杰夫已经把手头上他一时想得起的辅助魔法,全都给诺瓦上了一遍,即使耗费的魔力不多,也颇为疲倦,但他仍旧强撑着身子,帮诺瓦穿上轻铠——毕竟还要活动,重铠虽然看起来比轻铠更安全些,其实在罗森的嘴里也没区别。
重点需要保护的是四肢,胸口,和头部,此刻诺瓦都已经穿上了轻铠部件,防止被罗森口中带毒的涎水腐蚀。
空下来的魔法师,也开始陆陆续续往诺瓦身上叠加辅助魔法。
米歇尔拉住跑的满头大汗的安比里奥,还有其他几个同样严阵以待的侍卫说道。
“一会儿时机适当,你们要想尽办法把所有长枪都投到罗森口里撑开它,能为诺瓦多拖延一秒就是一秒。”
以诺瓦的身手,只要操作得当,也许半分钟都不用,就能结束这一切。
这会儿城墙上的众人,都已经能听得到罗森粗壮的尾巴偶尔啪打在地上,发出‘咚咚’的响声。
响声?
站在城墙边上,米歇尔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听到点奇怪的声音,不像是从那个罗森那边传来的,倒是更近些,感觉就在他们附近,隐隐约约的,哭声?
“安静!”
米歇尔突然抬手,示意众人安静下来。
吟唱魔法的声音,还有搬动武器的声音,一时都停了下来。
在罗森发出的,意义不明的咆哮声中,还有快速前进所发出的巨大动静里,真得能够听到一个小小的哭声。
『不会吧......』
米歇尔立刻冲到城墙边,扒拉着墙砖往外头看下去。
从左侧往右侧扫了一眼,他瞪大了眼睛:紧挨着墙角,有一个把自己死死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,从塞着自己拳头的口中,时不时发出支离破碎的哭喊。
对方仿佛对视线有所察觉,抬起一张脏兮兮的小脸,哭得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泪水。
她将沾满口水的拳头从嘴巴里拿出,对着米歇尔无声地说着什么。
那是很简单的口型,简单到米歇尔看了两遍,就能知道对方到底在说什么:救我。
诺瓦等人在看到米歇尔的举动时,同样心生奇怪,跟着一起往城墙下看去。
“天哪!不可能!”
阿托曼面朝迷雾草原的城墙,自上次战争之辰消失后,就再也没有打开过,到前天战争之辰出现为止,中间起码隔了六、七天。
先别提迷雾草原日夜不散的浓雾,和雾里的怪物,就说这六、七天时间,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,饿都饿死了。
可那个缩成一团的小姑娘,除了身上有点灰尘,衣服都是完整干净的,脸虽然被吓得发白,却是肉呼呼的——绝对不可能是在城外熬了六、七天的模样。
而且她现在能哭,早先肯定能哭得更厉害,为什么城墙上守卫的这么多士兵,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?
可昨天到今天,城门连条缝都没开过,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凭空出现的?
“难道是帝国的陷阱?”
不知道是谁开口提出。
“不可能是陷阱。”
诺瓦立刻推翻了众人的猜测。
“帝国的攻击都是实打实地直冲城门,从来不用阴谋诡计。”
米歇尔抬头看了一眼离此处尚且还有点距离的罗森,连忙说道。
“而且既然已经能到城墙下,为什么不直接对我们发动攻击,却又引起我们注意?陷阱的意义何在?”
他转头,向诺瓦发问。
“现在开城门,来不来得及把人救回来。”
一会儿打起来,就算他们能注意,对面的攻击还会留情么?必须先把孩子救回来。
诺瓦估算了一下罗森距离此处的距离,前进速度,还有城门开阖的时间,然后摇了摇头。
“人能带进来,但是城门就来不及关上了。”
隔着城墙,好歹还能阻挡一会儿,一旦城门一开......
还从来没有帝国军能够成功踏进阿托曼一步,难道为了救一个小姑娘,就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么?
众人都有些犹豫,此刻罗森却已经近在眼前了。
“安比里奥!你带着她沿着城墙角往远处跑,事情没有平息不要回来!”
米歇尔捡起地上的粗麻绳,将一头绑在了城墙上。
看明白了米歇尔的动作,诺瓦立刻找来另一捆绳子,将两头接在一起,接着将绳子从墙头扔了下去。
安比里奥立刻翻身上墙,抓着绳子往下滑,可城墙太高,两捆绳子接上,末端离地面还有四、五米的距离。
手一松,安比里奥铁塔一样的身体落到了地上,瞬间踩出了两个极深的脚印。
他毫不犹豫,冲到小姑娘身边,抱起她就沿着墙角笔直往前跑,根本不曾回头看上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