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歌行知道长安城里有人巴不得他死在崑崙,杨晏初又何尝不知,自古兴亡之事,莫不血雨腥风,争斗不休,若想独完何其艰难,他没说什么,死过一回,再无所惧,横竖任歌行走到哪,他跟着就是,长安街市有秀才临街给人写扇面,杨晏初弯腰看了看,对那秀才道:「公子烦请拿一把雪浪纸的素扇子。」
他悬腕凝眉,不知道写了什么,神秘兮兮地挡着,不给任歌行看,挥干了笔墨,方对着他展眉一笑,唰地一声在身前打开扇子,任歌行眯着眼睛细细端详——
黄金白璧买歌笑,一醉累月轻王侯。
任歌行会心一笑,正要开口,写扇面的秀才探头看了一眼,惊道:「好俊的行草!敢问公子师从?」
杨晏初笑了笑,轻飘飘撂下一句:「家师赵铎。」就与任歌行飘然而逝,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小秀才,愣在原地,重复道:「……赵,赵铎?」
装逼这种事真是让人无比快乐,如果是在对象面前装,那就是双倍快乐。杨晏初直到走出很远还是非常愉悦的样子,任歌行在旁边给他打扇,企图扇去自家媳妇旁逸斜出的逼王气息,无奈道:「可以了吧,什么事啊乐成这样。」
杨晏初不听他的,抢过扇子:「你管我。」
任歌行也忍不住笑,用手指画杨晏初的脸蛋羞他:「傻样儿。」又问,「赵铎真是你习字师父?」
杨晏初摇头笑道:「教了没几年。我爹给我请的。」
任歌行点了点头,低下头去看那扇子,贊道:「字是好字,扇子是好扇子,只是缺个扇坠子扇套什么的,要不我……」
杨晏初看他四下找,诧异道,「你还有这精细东西?」
「啊,不是,」任歌行说,「我把给小霑买的那拨浪鼓拴扇子上试试。」
「什么。」杨晏初笑起来。
他微微含笑,边走边摇扇子,垂下来的几缕青丝摇飏着飘在肩头,风吹青竹的姿态,有种文人式的轻狂与放旷,任歌行看着他,也便懂得了,杨晏初明白他心中所想,那扇子上李太白的诗就是好註脚,插科打诨也好,款款情深也好,只要他懂他,也就不必在这上头多言。
李霑再见到他们的时候差点没哭出来,隔着老远就小兔子一样一步三蹦地沖他们跑过来,任歌行张着手臂准备接他,笑道:「慢点慢点。」
李霑一个勐子扎进任歌行怀里,把任歌行砸得一踉跄,李霑这才想起来他脚腕有伤,赶忙后退一步,蹲下去看任歌行的足踝:「脚怎么样了?」又去捧他的手,「我看看……」
李霑看见任歌行的左手的时候眼圈一下就红了,任歌行赶忙道:「没事了,都不碍事,」还没来得及把他拎起来,他就自己窜了起来,把杨晏初上下摸了一遍:「都没事了吧……我看看,真的没事了……」
杨晏初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,鼻子有点发酸,握住李霑的肩膀,笑着拍了拍他:「小霑……都过去了。」
李霑红着眼睛笑起来:「都过去了,对,真的都没事,太好了。我看见那几个报信的武从自己个儿回来的时候差点吓死,幸好幸好……」
「好啦,」任歌行道,「这边怎么样?」
「也还行,」李霑道,「你不在,他们难免各自为政,不过好在还没什么风浪,京畿已平,慢慢地拿稳了江右和东边,正商量向巴蜀和桂林郡剿匪呢。」
任歌行点了点头,抬头看见五州盟的几位家主也来迎他,自是一番寒暄不提。百般猜疑,万种试探,都只按下不显,众人只作欢喜庆贺之相,定要大摆筵席,被任歌行婉拒,只得散了,约定明日再为任杨二人接风洗尘,今日暂且歇下。火烛燃起,有心人早就为他们收拾出了住处——
任歌行看着那龙盘夔护的明黄床帐,多少有几分无言的感慨。
这是帝王下榻的寝宫啊。
杨晏初扑哧一笑,用手肘拐他,悄声说:「这是试你心意呢。」
任歌行回过神,手欠地拽了一把床帏的明黄丝绦:「你要是想过把瘾就上去躺躺呗。」
杨晏初摆着手笑:「哎,我没有那瘾头。」
任歌行也摇着头笑,对随从道:「烦请另给我收拾一间别的屋子。」
那随从不知道是谁家的,听了这话脸色骤变:「盟主为何……」
「唔,地龙太暖,睡着烫屁股,」任歌行说,「对了,帮我把泰阿令主请过来。」
那随从脸色惨绿地走了。任歌行瞧着四下没人,悄声笑道:「跟了我,你可没法母仪天下了。」
「呦,谁稀罕,」杨晏初道,「怎么着我也得——」
「嗯?」
「垂帘听政什么的。」
他们俩一起笑起来。不多时李霑来了,神色瞭然:「哥,住不惯这里?」
任歌行一把搂住李霑的脖子:「走,陪我看看这长安。」
那是任歌行的一生中,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帝王家的至高点俯瞰长安城。这是合宫最高的地方,抬头再无所见,只有黑而高的天。
周遭是重重深宫,再远些,有星星点点的灯火。他们三人趴在栏杆上,安静地看着这座城市。春风得意的状元,峨冠博带的士夫,香车骏马的王孙公子,苍布裹头的贩夫走卒,端庄羞涩的宦门淑秀,冶艷无方的伎伶娼家……都鲜活地生活在这座古都城中。天子脚下的长安坊市不知在乱世中经歷了多少次的江山易代,喧闹的人间烟火却从不曾熄灭。曼声调笑与高声叫卖,稚子夜哭与夫妻拌嘴,昔日的王谢堂前燕,蹲在寻常百姓家的屋檐樑上,静静地听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