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棠马上提醒他:「你不是还有个小师弟吗?」她扶着门框,有心戏弄道:「下次见面,我喊他嫂子?」
卫凌风手中药碗没有拿稳,「啪」的一下洒在地上,汤汁浸透了锦绣软垫,那一厢的云棠反而语调轻快:「别慌呀,我让人再给你煎一碗药。」
云棠走后,程雪落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。
程雪落和卫凌风都是话少的人。两人偶尔交谈,点到即止,今天有别于往常,程雪落似乎有很多话要讲。他坐在一把木椅上,取下佩剑,还没开口,卫凌风倒是先问起他:「手臂上的伤好了吗?」
「早已痊癒,」程雪落说,「小伤,无需挂齿。」
卫凌风又问:「云棠近日里,可曾犯过病?」
程雪落避而不答:「你为何不问她,却来问我。」
卫凌风抬起一只手,在床侧用力一撑,单脚下地。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,自嘲道:「我自幼修习《无量神功》,内力刚勐有余,运劲不足,倘若心智不坚,极易走火入魔。我看着她,像在看年少时的自己。」
程雪落也站了起来:「你曾说过,她伤在筋脉,用药即能痊癒。」
卫凌风却说:「心病难医,仍需调和化解。」
程雪落上前一步,扫眼看过卫凌风垂在袖中的手臂,又问:「当年你用了什么办法,逃离药王谷?他们为何用你试毒?」
直到近日里,程雪落才知道,原来十几年前,他和卫凌风都是父辈手中的筹码。不同的是,他被一群武林高手用心栽培,平安无事地长大了。而卫凌风却九死一生,经歷过一段猪狗不如的日子。程雪落对药王谷那位谷主的手段有所耳闻。据说,能从谷主手中逃出来的人,非死即残。
非死即残。
卫凌风是个例外。
谈起当年的经歷,卫凌风平静得像是在复述一段道听途说:「各门各派的习武之人,大多是资质平平。他们前往药王谷,求取各种灵丹妙药,用来洗髓炼骨。谷主拿我试毒、割肉、放血,并非与我有仇,乃是我劫数使然。」
他讲话时,迈开一步,脚印虚浮,程雪落并未伸手扶他。
程雪落和卫凌风间距不到半尺。彼时朝阳初升,日光穿透窗纱,照得卫凌风面无血色。程雪落袖手旁观,如同一名冷漠的看客:「药王谷对你割肉放血,乃是你劫数使然?」
卫凌风岔开话题:「能帮我倒杯水吗?」
程雪落沉默不语。他觉得卫凌风并没有对他说实话。尽管如此,他还是走到桌前,端起茶盏,给卫凌风倒了一杯水。
卫凌风喝水时,程雪落问他:「你父母被杀、师父横死、师弟受辱、自己背负骂名、一手一腿皆废,也全是劫数使然?」
卫凌风一口饮尽杯中水,才说:「正是如此。」他以为程雪落会拂袖而去。
然而,程雪落站在原地,盯着他看了很久,忽然评价道:「阁下城府极深。」
卫凌风放下杯盏,应道:「过奖。」
*
程雪落走出这间屋子时,恰好与柳青青打了个照面。
柳青青问他:「教主不在这里吗?」
程雪落回:「不在。」却没告诉她,教主究竟去了哪儿。
柳青青的身份地位远不及程雪落。她不敢多问,只能低头称是。她在卫凌风的门前转悠两圈,隔着一道门,朝着里面喊了一声:「卫大夫,卫大夫?你能听见我讲话吗?我刚从外面回来,我听说,段无痕带着沈尧他们出城了,你不用担心他们。还有啊,今天早晨,钱行之雇好马车,把老人家送出了城。」
「多谢,」卫凌风回答,「你的脚,伤势是否好转?」
那日,柳青青被拖入官宅地牢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她一个人当然打不过段家的侍卫,只能任人宰割。那座官宅的管家是个癖。好特殊的中年人,对柳青青上刑时,他特意选了一双铁器夹,夹住柳青青的双脚,迫使她大声叫唤。
柳青青杀过段家武士。一报还一报,一命还一命,她本想着,就算被他们一剑砍头,她也不冤枉。士可杀不可辱。管家带给她的强烈屈辱感,让她回想起自己被几个野汉在山上轮。奸的那一日。
可惜的是,云棠带人来救她时,管家早已不在地牢。为了防止打草惊蛇,云棠等人快刀斩乱麻,没空去搜寻那位管家。
思及此,柳青青开口道:「卫大夫不用担心,我伤得不重。习武之人皮糙肉厚,我敷过药,这就好得差不多了。」
卫凌风叮嘱她:「今日不宜走动,尚需静养一天。」
柳青青答应了。等她回头看向走廊,再不见程雪落的踪影。
按理来说,上任教主的儿子回归教内,应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。但据柳青青观察,云棠身边那帮人的脸上少见喜色。参照教内法典,教主之位必须由长子继承,此前所有人都以为卫凌风的尸骨荡然无存,这才轮到云棠坐上那个位置。如今,卫凌风回来了,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。
他的伤还没好全。
树荫浓密,落在台阶前,柳青青跳着去踩,又听见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窣声。她往前走,正好看到云棠坐在假山边的一块岩石上,一袭锦纱长裙污湿了半块。锦纱雪白,污渍泛黄,云棠垂首低眉,缓缓提起裙子,露出一截白玉雕琢般的小腿。清冽日光像烟尘一样笼罩着她,洗净了狠戾之气,只显得她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妙龄少女。